(大公報記者 盧靜怡[文、圖])入夜,燈火璀璨的廣州塔映照着珠江兩畔鱗次櫛比的浮華喧鬧。幾公里開外的「城中村」康樂村,20萬製衣作坊工人正在亮如白晝的燈管下拚了命地踩着縫紉機。城市在此神奇地摺疊了,斷然隔出兩個平行世界。30年來,一批又一批追夢者挨肩並足地從外省來到這裏,創造了每天生產500噸衣服、撐起全國服裝業半壁江山的「康樂村傳奇」。他們以為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和熱血,便可以在這塊「城市飛地」扎下根來,直至不久前一份「限期拆遷搬離」的告示通知,就像一扇命運的旋轉門,將他們從「淘金夢」拉回冷冰冰的現實。
儘管距離城市地標廣州塔僅有20分鐘車程,但在康樂村生活了20年的湖北人老鄭,一次也沒有去過。他和他的夥伴們,常年蝸居在佔地只有一平方公里的康樂村裏,夜以繼日,循環不止。城市看起來很近,實際上很遠。
康樂村傳說 一夜暴富不是夢
2003年老鄭來到廣州時,康樂村周圍還是阡陌縱橫、雞犬相聞。由於交通便利,租金低廉,這裏自然形成了製衣工坊聚集地。初來乍到的老鄭也由此開啟了沒日沒夜「踩縫紉機」的人生,一周工作七天,每天至少13小時,熬夜加班到凌晨三四點也是常事。
如今的康樂村,密集布局着5200多家小製衣廠,形成了年交易額超2000億元的超級產業群,貢獻了可觀的稅收,也為數十萬人解決了生計。這裏的人們,彷彿生活在「二倍時速」的世界裏。為了盡快出貨搶佔市場,很多作坊24小時開着機器,招徠工人輪班上崗。白天,小作坊車間裏的工人埋頭趕製服裝,拉布料的騎着電動車爭分奪秒地穿梭在大街小巷;夜晚,當城市沉沉睡去,「握手樓」裏數不清的窗口依然燈火通明,機器轟鳴聲、燙衣機嘶鳴聲不絕於耳。
「生活在廣州,唯一的感覺就是『累』!」小吳比老鄭晚兩年來到康樂村。18年裏,她在這裏與老公相識、相戀、結婚、生子,從一個豆蔻少女蛻變成兩個孩子的母親。從「包吃包住」的集體出租屋搬出來後,自己租房打造了一方小天地。
康樂村流傳着不少「一夜暴富」的傳說。「年初光着膀子進村,年底開着小車出村」的故事,是很多打工仔在日復一日的辛苦勞作中支撐下來的信念,也是吸引無數外鄉人前赴後繼趕來「淘金」的永恆誘惑。
老鄭就是「將單車搏成摩托」的幸運兒。如今的他已是擁有200平米廠房的小老闆,但「陀螺式」一刻不停的生活並未改變。他不單要親自加班裁衣,每天還要來回抬送十幾趟的布料。「熬完通宵,白天就去交貨。睡個三四小時,再接着幹。」老鄭的話語中透着一股堅毅與麻木,彷彿在形容這個製衣村的生存狀態。
當年到此投奔老鄉和親戚時,很多人是衝着一線大城市的繁華熱鬧來的。但康樂村並未成為銜接現代城市生活的踏板,他們很少走出這片「根據地」,一年到頭都生活在這個自成體系的小世界裏,久而久之也便滋養出獨屬於這裏的氤氳煙火氣。
逼仄擁擠的街道兩邊,美甲店、美髮店、美容院一字排開,鄂菜館、川菜館、湘菜館應有盡有,小龍蝦、烤羊肉等攤位人聲鼎沸。深夜的康樂橋河堤邊成為臨時的舞台,剛下班的女工們挽着手旋轉,跳着雙人舞,用「一晌貪歡」的沉醉,治癒着異鄉人的疲憊和焦慮。
對他們來說,康樂村猶如其名,是通往康樂生活的一條狹窄通道,雖然崎嶇泥濘,但至少有光芒。他們以為,生活的旋木會一直這麼轉下去吧,直到一紙拆遷通知戳破了這個夢想。
「本地村民將成億萬富翁,而我們剩下什麼?」
廣州是目前唯一仍有大量城中村存在於市中心的一線城市。近些年,拆遷改造、美化市容的步伐從未停止。尤其是在新冠疫情期間,康樂村因人口密集、空間密閉而成為集中爆發、迅速蔓延的疫情「震中」,在城市治理者和周邊市民眼中,它宛如一個畸形物,亟需整頓和改造。
今年11月底,當地社區管理者貼出拆遷公告和規劃圖,限期廠房承租人在12月30日前完成搬遷,12月31日正式啟動首期安置拆除工作。驟然間,整個康樂村瀰漫着「樹倒猢猻散」的兵荒馬亂,20萬製衣人面臨着何去何從的艱難抉擇。「我將整個青春奉獻給這裏,回老家什麼都不會」,老鄭嘆口氣說。「唉!城市還是容納不了我們。」
永新製衣廠的老闆馬叔,同樣愁容滿面,眼睛發紅,身上還帶着酒氣。「我們在這裏生產這麼多年了,製衣產業從無到有,是我們一手一腳打拚建立起來的。現在只給一個月時間讓我們搬走?」馬叔回頭指着一台台縫紉機,「這個廠開了十多年,大概有70台設備,還有這些老員工。」他說,搬廠損失的是整盤生意。「外面的地方我不曉得。離開康樂村,我不知道去哪裏,我們怎麼生存?去哪個地方生產?」
「我們傾家蕩產來到廣州打拚,建立這個廠,我將全副身家都投入進去了。」馬叔說,「村裏拆遷後,本地村民將成為億萬富翁,而我們剩下什麼?我們落下了一身病痛,血本無歸!」
的確如此,或許若干年後,這裏將誕生廣州新的富人區,高樓林立,富麗堂皇。沒有人會記得,曾經在這裏駐足落腳的數十萬過客。他們與這個城市,始終隔着一道看不見的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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