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7月24日 星期三

在菲律賓被綁架後死裏逃生的首個中國人:綁匪頭目不怕我看到,他一輩子都不打算回國

巴士的報

一次借道,成了一場生死較量。

鄒峰於2022年11月13日從杭州飛至澳門,再經香港,於11月15日凌晨抵達菲律賓首都馬尼拉。當時因為疫情原因,無法從國內直飛北美,他原本是想繞道馬尼拉經韓國首爾再飛北美。

鄒峰住進了繁華馬尼拉海灣的高端酒店,每晚約1500元人民幣。

在這樣高端的酒店裏,是如何被綁架走的?

事情已經過去近兩年,鄒峰心情平靜而思路清晰地向《每日經濟新聞》記者複盤了劫後餘生的往事。

以下是《每日經濟新聞》所記錄的鄒峰自述,部分內容有刪減:

我選擇的酒店是當地最好的酒店之一,酒店內奢華而寧靜。

在酒店用餐時,一對以夫婦形象出現的男女與我「偶遇」。

男方自稱是東北朝陽人,女方自稱是廣東人,長期生活在菲律賓。由於他們言談舉止間流露出一股親切感,加上他們自述在新疆做電子産品生意,跟我的業務有關。習慣了國內安全環境的我,不自覺地放鬆了警惕。

後來,夫婦倆又邀請我共進晚餐,我當時帶上了一位本地朋友。餐桌上,他們談笑風生。這頓飯,相安無事。

11月19日,夫婦中的男子(簡稱A)再次邀請我,這次是單獨聚餐。然而,這次聚餐的時間却一拖再拖,從晚餐變成了夜宵。不過,去吃夜宵的「兄弟鐵鍋燉」我也知道。當晚11時左右,中國籍司機(簡稱D)開一輛白色SUV送我們去餐廳。

夜宵中什麽事也沒有發生。20日凌晨2點就餐結束,同行男子A稱送我回酒店。

送我們來餐廳的車輛停在門口不遠處,旁邊還有一輛車。奇怪的是,送我來的那輛車,副駕上多了一名菲律賓女子。我沒多想,就和A上了後排座位。

車輛開始行駛,司機D說:「去XX酒店是吧?」他剛說完,突然間,一股很大的力量從背後箍住了我的脖子,我差點喘不過氣來。原來,後備箱至少藏了兩名男子。我還沒反應過來,約我吃飯的A也動手了,他蒙住我的眼睛,並狠狠地打了我臉部兩拳,還對我說道:「兄弟,活不下去了,沒辦法。」

隨後,我被戴上眼罩、手銬、脚銬,還被用塑料軋帶類似的東西從後拉住脖子,我被後備箱的男子(簡稱C)牢牢鎖在靠背上。這時,我終於反應過來:我被綁架了。

在我被控制住後,邀請我吃飯的A迅速下了車,之後,我就再也沒見過他。他下車後,另一名男子(簡稱B)上車,開始搜身,將我身上手機,手錶和隨身挎包拿走,挎包內有40萬左右菲律賓比索(約5.3萬港元)。

事後想來,副駕上坐一名當地女性,是為了讓我不得不選擇坐在後排位置,以方便躲在後備箱的綁匪控制我。

夜色中,車風馳電掣地行駛著,我的心却越來越沉重,但我儘量讓自己情緒穩定下來,開始在腦海裏思考如何同綁匪周旋。

他們開始問我各種問題,包括我在國內是做什麽的,來菲律賓做什麽等。他們還問我手機密碼、Apple ID密碼和酒店房間號碼,考慮到人身安全,我將密碼一一告之。

然後,他們就讓我嘴裏叼張紙巾,不能再說話。並說:「如果你不叼的話,我們就把你嘴塞住。」

我聽出來BCD等人的普通話,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。

車子行駛了許久,我估摸兩個半小時左右,終於停了下來,此時應該是離開了馬尼拉。

我被帶到了一間狹小的房間。

他們的每一句話,都令人毛骨悚然:「從現在開始,30個小時內凑齊100萬元(人民幣),我們就放你走。如果凑不到,每少10萬元就剁一根手指。」

BCD等四人輪流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,狹小的空間裏彌漫著緊張與壓抑。

關押我的「牛房」大約3~4平米大小,瓷磚地面,有一扇防盜窗,沒有床。前兩天我都沒有吃的。我累了就靠在墻角睡一會兒。

這個過程中,我一直戴著眼罩,因為我害怕看到他們的臉會讓自己陷入更危險的境地。但綁匪B主動說可以讓我摘下眼罩。

B似乎是這夥人的「頭頭」,約摸40歲出頭。他沒有戴口罩,不在乎我看到他的臉。

我說,我電影裏看的,都是看到人就出不去了。

他說:「我不要緊,因為我一輩子都不打算回中國了。所以我一點都不害怕你看到我、認出我的樣子。我相信你以後也可能不會再來菲律賓了。即使你再來了,你也幹不過我。」據他所說,在菲律賓綁架,他做了好多年,買了一座島,還娶了菲律賓老婆,目前負責兩個行動組,已經是「佛系」綁匪,希望儘快「退休」,公司則希望他帶出兩個團隊再「退休」。

但年輕的C就害怕我看到他,一直戴著口罩。只要他出現,一定會强調讓我戴好眼罩,我從沒有看見他的真實面貌。C是主要打手,對我多次踢打。

該來的終於來了。綁匪說,他們抓錯了人,我並不是他們老闆要找的人,「但兄弟們也不能白跑一趟,你的手機、網銀、聊天記錄我們都看過了,你在30個小時內凑够100萬元,就當兄弟們找你借的。少10萬元剁一根手指。」

從明白自己被綁架那一刻開始,我就開始拼命裝窮,把自己裝成一個囊中羞澀的過客。因為我們家的錢都是我夫人在管,其他錢在公司賬戶上,綁匪也查了我的銀行卡,我身上的現金和銀行卡裏的錢並沒有多少。我就堅持一種說法:我沒錢,但是我願意去借。

但綁匪說,這(100萬元)是他們的「底綫」,不可能再少。這些綁匪並不希望我給國內的家人或朋友發信息籌錢,他們最希望的是我身上就有,可以直接給他們。

綁匪說,他們會根據聊天記錄指定一些人借錢,我也自己想想哪些人可以借,用什麽話術。因此,我拿到了我的手機,可以聯繫國內認識的人,但每一步必須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操作。

除了指定借錢對象,他們還删掉了一些人的聯繫方式。比如我在酒店有一個當地對接人,他們知道後就把這個人從我通訊錄裏删除了。

拿到手機後,我再三權衡,並沒有第一時間聯繫我的家人,一是怕他們擔心,二是怕他們馬上報警。在當時的情况下,我不能預判報警會如何影響這件事的走向。

一開始,我主要是找朋友和生意夥伴借錢,其中部分打了錢,部分推測我可能遇到了什麽事,一邊採取拖延戰術,一邊查我的行程。這期間,我手機上所有能借貸的APP都讓綁匪借了個遍。全程都是他們拿著我的手機操作,問我密碼,需要人臉識別就把手機放在我面前,讓我摘下眼罩進行識別。

在我借錢期間,他們還派當地人去我酒店房間,將我房間內所有東西轉移了,包括300萬韓元(約1.7萬港元)和1萬港元。

在綁匪提出的30個小時快到時,我還沒有凑够100萬元。這時綁匪開始激烈地恐嚇我並踢打我,如果當天凑不到100萬金額,他們馬上用雪茄刀切我手指。於是我才緊急聯繫家人打够餘款。

21日晚,我的所有贖金到位,他們不停地轉錢。

我開始詢問什麽時間能出去。哪知,他們又「臨門一脚」,稱還需要5萬元「遣散費」。我只能再問朋友借了5萬元,直接打到支付寶,他們立即將錢從支付寶轉走。(後續我出來後才得知,他們還用我的兩張信用卡分期操作了30余萬元,這些錢當時我並不知曉,當時還以為只支付了100萬元贖金和5萬元遣散費。)

22日,他們沒有繼續讓我籌錢,但也沒有放我走。後來我才知道,之所以拿到錢後沒有馬上放我,是因為到位的錢即使轉出,24小時之內還可能被反詐追回,所以,所有錢到位後再把「牛」留置24小時是他們的標準操作。

因為22日沒有事情可做,我也認為自己會被放,就比較放鬆地和BCD等人分別聊天。

B告訴我,他們的主要綁架對象是在菲律賓做黑産(電詐、網賭)的中國人,他們其實不願意做商人和遊客的「生意」,風險比較大。我是他們綁的為數不多從中國過去的遊客。

B透露,他們的「公司」叫「東方監獄」,有著多樣化的「業務」,包括詐騙、網賭、綁架等。他的老闆負責綁架,下轄4~5個行動組,同時可以執行多起綁架。並帶有威脅意味地對我說,在菲律賓,綁架非常普遍,報警沒有用,他們幹了5年,從來沒有出過事。

後來,我從曾常駐菲律賓某外交機構的朋友處也證實了綁匪的說法,菲律賓的綁架團夥原本確實是「黑吃黑」,目標是在當地做黑灰産的中國人。但隨著做黑灰産的因為被打擊也不好賺錢了,再加上別人警惕性也開始提高,「黑」不够吃了,這些人就把目光轉移到「白道」上來,開始瞄準從中國過去的差旅人士、遊客身上。

此外,B在聊天中還提到,他們會直接從中國「釣客」。他提到一種模式:在直播平台充當大哥,「釣」女主播去菲律賓,下飛機直接綁走,這樣的「單子」一般比較大,基本300萬-500萬元。

C則稱他是犯下命案後偷渡至菲律賓的,他的打算是:靠這個賺幾年快錢,然後去新加坡買房生活。

D看起來年齡最小,他也稱自己是犯下情殺命案後偷渡至菲律賓,在菲律賓購買他人護照獲得身份,他沒有很在乎被我看到他,在幾人中對我相對友善,在他看管我的時候,我可以相對自由地抽烟,他也多次給我可樂。

據他們介紹,他們還有專門負責釣「牛」的外綫組,負責尋找目標並接近,與行動組在綁架車上交接。負責跑腿的是外勤組,還有負責放人過程的善後組。

在這個過程中,綁匪提到,前面在酒店與我套近乎的男子A也是之前被他們綁架過的人,現在幫他們物色對象。如果綁架成功,A能獲得總金額30%的分成。這時,綁匪開始遊說我加入,說如果我之後幫他們物色對象,並能成功綁架,我也可以獲得相應分成。

以我的贖金100萬元為例,前期釣我的那個人,可以拿到約30萬元。實施綁架的這4個人,打手可以分到3萬~5萬元,小頭目分到10余萬元,剩下的就給更大的上級和組織者。

前面說要去新加坡買房的那個年輕打手C跟我說,他們差不多一星期做一起,對於他這種級別最低的打手來說,一個月最多能拿到20萬元人民幣。

這夥人還跟我打聽,和我一起吃飯的那位當地朋友有沒有錢。他們遊說我,說如果我釣到的人交了300萬元贖金,我按比例分到的錢,就够抵消掉這次交的贖金。

這夥綁匪幾乎只以中國人為目標。有個綁匪甚至告訴我,他們之前綁過一個韓國人,「但我們說話他根本聽不懂,威脅都威脅不明白,最後煩都煩死了,以後外國人(指非華人)一律不綁。」

被綁架後經過3天4夜的煎熬,綁匪終於準備放我了。

但在放之前,綁匪對我提了一些要求:放出去後,要默數20秒後才能摘下眼罩,立即打車到馬尼拉國際機場,不能在菲律賓停留,如果他們得知我還在菲律賓,不管是否報警,一定想辦法幹掉我。

23日凌晨2點左右,我被他們拉上車。大約15分鐘後,我被他們拉下車,解開手銬,行李箱和背包也交給我了,我的護照和通行證都放在背包裏安全的位置。但我的手機、電腦、iPad、身份證被扣下。

我默數20秒後摘下眼罩,發現自己被放在New Forest Park Resort(新森林公園度假村)門口,地點位於Angeles(安赫萊斯市),這裏距離馬尼拉有100多公里。
我包裏被塞了3萬比索現金(相當於4000元人民幣),但我的其他所有現金均被他們拿走了。他們給了我一個手機,手機上登著我的微信。

此時我環顧四周,發現一名50歲左右的菲律賓男子,身著保安制服,眼睛看著我。我看到遠處一個麥當勞標志,路上也沒有出租車,就向著該標志方向行走。這時,著保安制服的男子向我擺擺手,意思是走錯了。我意識到這是他們的人。我上前用英語詢問應該如何打車。男子也用英語告訴我這裏沒有出租車,需要坐當地的摩托車,他可以幫我叫。

我同意了,他示意我坐在一張椅子上。那個度假村門口就一張椅子,非常突兀。期間,我看見一輛SUV車多次經過,我覺得是劫匪的車。

隨後,保安帶著一輛摩托過來告訴我,300比索到國道邊有出租車的地方。我上了車,也看不清摩托司機的面貌,他用紗巾包著臉。過了10多分鐘,我被送到了國道邊,交給了一個出租車司機。溝通後,得知他不能直接將我送到機場,需要轉乘,我還是上了車。

這名出租車司機開車途中一直不停地觀察、掉頭,像是在甩掉跟踪的人。他把我送到了一個當地的汽車站,交給了一個小巴司機。

包車去馬尼拉國際機場,小巴司機要價8000比索。上車後,我們直接向馬尼拉機場出發。在車上我就開始聯繫我夫人,凍結銀行卡並報警。當時非常緊張,因為我的手機還在綁匪手上,他們依舊可以轉錢,我的賬戶上還有從基金賬戶贖回的10萬元左右。

我後來分析了一下,綁匪給我證件和錢的意思,應該是讓我趕緊離開菲律賓,不要逗留也不要在當地報警,這樣他們更安全。我是他們綁架的為數不多的中國「遊客」,他們也只是想試試「水深水淺」。

這些人以前綁架黑灰産的時候,有一個通用話術,就是菲律賓國反綁架大隊(AKG)不接受中國人直接報警。但其實這個說法是假的,他們是吃准了那些從事黑灰産的人不敢走這個途徑,只能忍氣吞聲。把護照還給我,甚至還給我新手機和錢,其實都側面說明了他們也害怕你在當地報警。

23日晚上12點左右,我到達首爾,告別了9天夢魘般的馬尼拉旅程,終於安全了。幾天後,我直接從首爾回國了,這段經歷,一生都難以忘記。

事後統計,本次綁架事件,我的實際贖金在150萬元左右。最後通過中國警方的努力,幫我追回了40多萬元人民幣。這是因為,當初按照綁匪要求往境外匯款時,需要將贖金先打到境內的一張銀行卡,他們用這張卡將錢轉往柬埔寨,再通過那邊的賭場把錢洗到綁匪手裏。這些資金中轉涉及「手續費」,最後被追回來的,也就是還留在國內的那些「手續費」,警方通過凍結這些國內的收款賬戶,將錢追了回來。

不過,警方立案的事由是電信詐騙,因為在國內報案的是我老婆,且她當時向綁匪指定的不明身份賬戶支付了幾十萬元贖金,相當於是我的老婆被電詐了,而且電詐的破案優先級也比較高。

最近,兩名中國醫療器械行業人士在菲律賓遇害之後,又傳出3人在該國一家酒店遇害。

鄒峰當年沒有受到綁匪傷害,支付贖金後就被放了,但後來回想這個事件時,他還想起了一個非常可怕的細節:綁匪曾試圖將他轉手賣掉。

「我被綁時,他們一度在照著一個表問我問題,包括我是如何入境、以前在國內做什麽、會不會英語等等。我那位曾常駐菲律賓外交機構的朋友幫我分析,這些可能是買方那邊列出的問題。

幸運的是,因為我是用美國簽證入境菲律賓,只能在當地逗留7天,且無法轉成長期簽證,一旦逗留時間超期就會被列上黑名單。加上我年紀比較大,所以最終沒有被賣掉。但如果我是旅遊簽證入境,就可以把我的簽證延期最後轉成工簽,這樣的後果就是,我極有可能被賣到電詐園區。」

回國的時候,鄒峰把綁匪用來蒙他眼睛的眼罩帶回了國,用來提醒自己以後出門千萬要小心。

到現在,他都會時常想起那些綁匪跟他說的一句話:「中國人就是走在大街上的ATM機。」

就如何防範綁架,以及綁架後如何保住生命,他根據自己的經歷,以及他朋友對菲律賓的了解,在此與大家做一些分享:

1、在菲律賓,走在街上不要走在人家屋檐下,不要走在停好的車輛旁邊,防被拖到封閉場所。

2、在菲律賓活動,除了最核心的CBD區域、酒店、需要去的工作地等,不要隨便去其他任何地方。交通也要儘量搭乘公共交通或自己預約的交通工具。

3、千萬不要上對方預約或派來的車輛、不去對方安排的場所洽談業務。盡可能在自己預訂的場所和公共場合與人見面。

4、菲律賓、柬埔寨及泰國的部分地區,「非必要不要去」。

5、即使到美國等發達國家出差,如果看到街區有很多塗鴉、街上有很多流浪漢,也要格外注意。如果晚上沒有看到單身女性在外活動,這種地方可能就不安全,晚上一定不要離開住所。

6、大多數綁匪都是為了謀財,與綁匪周旋時,首先考慮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。

7、在辦個簽證或者買張機票就能出國的現在,加上國人長期生活在治安情况良好的環境中,對境外的安全問題不够重視,出國前一定要做好目的地的安全功課。

毛拍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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